因为一座机场,衢州及周围十六个县的百姓被卷入疯狂的命运粉碎机!

一九四二年五月三日的凌晨,衢江上空突然传来刺耳的轰鸣。老百姓以为是春雷,却见黑压压的机群破云而出,火光连成一线,整座城像被人掀翻了屋顶。谁也想不到,几年前悄然扩建的那块平整土地,竟成了引来滔天祸事的磁石。

衢州原本只是浙西一座静谧府城。民国二十二年冬,国府航空署挑中了这块临山傍水的小盆地动工修机场,说是要备战。跑道刚铺好五百来米,附近乡亲还在猜测“飞鸟落地要抢米”,突然大批民夫征集文书贴满了祠堂墙壁。衙役拍着铜锣高喊,“壮丁都得去,要为国家修天路!”从常山到龙游,从江山到开化,十六县乡亲被卷入滚滚人流,说走就得走。

那年正是旱冬,衢江河床裸露,竹排搁浅。官府催木催粮,人背肩挑,木排拖进城。一个二十公分粗的松木要走两百里山道才能抵达工地,许多汉子磨破脚板也不敢停。他们自带米粮,搭草棚当宿舍,夜里点一堆松枝火就当炊事。有人感叹:“飞机会不会真从这里起飞?可别白忙一场。”谁知,这一忙,就把浙西的命运紧紧绑在了那一条条黑色跑道上。

跑道加长到一千六百米后,初春的试飞让衢州老街沸腾。机尾冒出的尾焰像一条火龙,孩子们惊呼连连,老人却沉默——他们知道,火龙引来的常常是更大的火。淞沪会战的硝烟才散去,南京的苦难仍历历在目,衢州人心中隐隐惴惴:日寇若知此地能起降重型轰炸机,怎会善罢甘休?

果不其然。民国三十年初夏,驻浙江的陆航情报员截获敌台密码,日机正策动一次“春雷”行动,目标赫然写着“衢州新场”。县里紧急戒严,木工停锯,砖瓦匠停窑,民夫进山躲空袭。可天空不讲情面,四月初一,秋山丰次率第一飞行团先行突袭,三十多枚爆破弹将跑道炸得千疮百孔。两天后,敌机卷土重来,投弹、扫射、燃烧瓶齐下,机库里的三架战机与油料一起化作火海,附近村落碎瓦横飞。

轰炸之后的焦土上,顾祝同和黄绍竑踩着冒烟的地面训令:“十日内复原!”电报飞向各县,再次征集木料、沙石。民工如潮,拖家带口。女人背饭筐,孩子抱瓦钉,河埠头船只塞得像鲫鱼。有人偷声嘀咕,“这条命还能不能留到完工?”可令行禁止,没有人敢逃。

修得快,炸得也快。五月底,杜立特突袭东京的消息传来,不少人拍手称快,然而随即而来的,是更凶狠的报复。日本本土被炸的头条新闻里,红圈标注着“衢州”。千里之外,斋藤中将握着电报呐喊:“毁了它!”于是六个师团自沪杭西进,三个师团由南昌东犯,浙赣铁路线成了血色长龙。

五月二十七日傍晚,龙游失守。衢州成了孤城。国军第八十六军、六十七师凭城死守,手榴弹用尽时,军官把步枪刺刀绑上扫帚柄继续拼杀。街巷巷战持续三昼夜,青砖徘徊着焦黑硝烟,巷口爬满流弹洞。民宅成了机枪暗堡,祠堂变成了救护所。负伤的排长被抬进来,只说了一句:“兄弟们,拼!”便永远闭眼。

战火逼近跑道,军令突降:自毁机场,寸草不留。上午还在推平弹坑的两万余民工,下午就改用铁镐往下凿。他们把新铺的沥青砸碎,把道面挖成棋盘格,再把混凝土块投进乌溪江。老妪也拄着拐杖挑碎砖,少年捧着火油泼洒。三天三夜,没有号角,却像一支无声的军队。六月初,衢州沦陷,日军涌入时,只见一片狼藉的荒土。

然而仇恨不会因为荒土而停歇。敌人抓来七千战俘与民夫,“统统绑上去!”皮鞭一甩,工棚里哀号震天。第一批人被赶去排雷,第二批再添石灰土,鲜血混着水泥灌进新开的基坑。有人趁夜逃出,赤脚跑进山林,可日军犬吠如影随形,抓到当场枪决。不到半月,尸骨已在机场外围堆成小丘。老乡吴大娘趴在土坡上找儿子的布鞋,却只摸到一截断竹篾。

梅雨季抡起了另一支巨锤。连绵暴雨使衢江水位陡涨,日军连夜筑起拦河坝,岂料天公报复更狠,一夜洪水奔涌而下,冲垮闸坝,机场顿成沼泽。停在坪上的零式战机像泡桐叶“哗啦啦”翻滚。日军只得把飞机分散转场,可修场民工仍被勒令留守继续排水,钉板、填沟,一天死七八十人。雨水带走血水,山脚的稻田却生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。

八月下旬,浙赣会战进入尾声,敌军开始后撤。撤退前,日军索性“破坏到底”。他们抓来更多民夫,用长绳捆了三排,先挖纵横沟槽,再炸桥堵路,然后引乌溪江支流入场,“让中国人的机场永远变坟场!”沟里水漫及膝,民夫裹着稀泥继续刨土,炸药声、尖叫声、皮鞭声混在一起,犹如地狱开门。短短半个月,十余万人撒进这座土坑般的机场,留下数不尽的遗骨。

国军尾追而至时,见到的是一副荒凉:跑道化为碎石,油库只剩焦圈,地面坑洼积水,飘着不知名的尸体碎片。纵然如此,衢州军民没时间哀悼,草草掩埋同胞,修桥补路,重新布防。两年后,日军再度南犯,机场这块焦土又一次成为战略焦点。到抗战胜利的钟声敲响,它依旧满目疮痍,却见证了东南半壁最惨烈也最不屈的搏杀。

有人问,当初为何要把重型轰炸机基地设在这偏僻小城?地理学者的答案很简单:这里是江南入闽赣、通粤闽的喉舌,东望海疆,西接内陆,距日本本土正好落在B-25的作战半径内。军事家的算盘精确无比,可图纸上那条跑道,却在现实里压得数十万百姓喘不过气。

也有人责怪当局草率选址。衢州士绅江适秋的日记里写道:“兵机未到,民脂民膏先尽,饥者遍于道。”但在当时的战争背景下,决策者能选择的余地极少。华北、华中机场或已落敌手,西南距日本过远。更何况,美国援华空军需要就近出击。这场豪赌,注定要用地方百姓的身家性命去填。

不得不说,浙西各县的动员能力令人咋舌。两个月征集到三百多万株原木、近百万根毛竹,以及数十万立方米卵石砂土,这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近乎奇迹。可惜,投入越多,损失越大,一次轰炸、一道命令、又一场洪水,之前的努力瞬间蒸发。于是,从“备战–被毁–再建–再毁”的怪圈里,人命与物资被反复碾碎,衢州百姓在劫难中练就麻木,也在麻木中保持了倔强。

当战后善后调查团踏入废墟,他们记录下骇人数字: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五年八月,因修场、被征、空袭与报复屠杀而伤亡的衢州及周边县平民超过十二万人;病亡、冻饿亡无从统计。六十多年前流的血,如今已渗进那片土地,春雨落下,总能泛出暗红的泥浆,老百姓说那是“机场喝饱了”。

青年学者毛时光曾在《东南战云录》中做出这样的判断:如果没有衢州机场,美国空军恐怕无法在四二年就将战火烧到东京,太平洋战局极可能推迟改观。换句话说,浙西百姓为加速反法西斯胜利,付出了一份极其惨烈却被历史尘封的代价。

今天的衢州航站大不相同。那片曾饱经战火的土地已经铺上崭新跑道,民航客机每日起降,上空再无急坠的燃烧弹,也听不到零式的嚎叫。可只要风向合适,田埂上的老乡仍能听见耳边隐隐作响的引擎幻音,像是在提醒:八十多年前,那些用肩膀扛着圆木、用生命回填弹坑的先辈,没有一刻离开。

华东地区曾有近三十座野战机场,衢州的遭遇最惨。一次次修,一次次毁,背后是无数普通人按下牙关的付出。对他们来说,家国并非抽象概念,而是手里那根沉甸甸的毛竹,是夜里摸黑把粮食塞进儿女口中的慌乱,是炸弹呼啸时扑在亲人身上的决绝。

有意思的是,战争结束后,衢州老人谈及那段岁月,常常先说修场之苦,而后才说打仗之凶。他们记住的,是肩上竹篾勒出的血痕,是泥里冻麻的脚趾,是夜里隆隆炮声中仍在赶工的铁锤叮当。战机飞走了,刺刀也归了鞘,可那些印痕留在了每一条沟壑、每一条皱纹里。

历史档案中,衢州机场的章节常被简短带过:某年修建,某年毁损。但只要把镜头拉近,就会看到一个个无名者的面孔:抬木头的老丁,烧石灰的阿桂嫂,翻山送竹的少年俞昌……他们没有勋章,却让这条跑道在世界战略图上亮了几年。抗战胜利后,衢州人凑钱在机场遗址立了一块碑,碑文简单到只有十二个字:“军民同心,血筑天梯,永志不忘。”

如今再行走在衢江岸边,江风里掺着稻花香,很难想象当年血水与机油曾在这里交织。可一旦停下脚步细想,就会明白:正是那座机场,把十六个县、五十万百姓推上了一架疯狂的命运粉碎机;然而,也是他们的牺牲,让远在太平洋上的战局出现罕见的拐点,那几架B-25在东京上空甩下的炸弹,为后来的胜利敲响了第一声钟。

另一条被遗忘的跑道:龙游河畔的暗夜灯火

衢州之外,同属浙西的龙游也曾悄悄铺设过一条简易跑道。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初,浙赣线多次中断,国军防务吃紧,军政部航空委员会命令龙游设立临时分场,用于夜航补给。跑道其实只有九百米,地面是夯土夹碎砖,不适合重型机,但足够P-40战斗机起降。工程全靠附近五乡两万多名村民完成,整整二十天没合过眼。

建设阶段,夜晚点灯成为大问题。没有专用照明设备,只好在跑道两侧每隔二十米插一根竹杆,绑上自制松脂火把。值夜的年轻人得守着火把,淋雨也不能让火熄。史料记载,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七日夜,三架P-40从昆明飞抵,燃油见底,若非那排忽明忽暗的火把,他们几乎无法辨别落点。飞行员落地后拍着地面说:“兄弟们,这火光救了我们。”

遗憾的是,龙游分场在同年七月即遭敌机发现,三波轰炸后报废。当地乡亲为了不让日军据为己用,自行放火烧光了剩余木料。田埂上的竹杆燃尽,留下一行行黑洞洞的焦桩,像无声墓碑。事后统计,龙游分场动员的民夫中,因劳累与空袭死亡者一千三百余人,伤残逾两千。可在官方文书里,这条跑道仅留下“已毁,待议撤销”七个字。

与衢州机场相比,龙游分场更像是一颗流星,划过夜空后迅速消逝。然而正是这些碎星般的基地,织出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空战网,支撑了盟军的东进,也牵出了无数乡民的血泪。抗战年代的浙江天空,不仅悬着炮火,也闪着草根的微光——那一束束被汗水和松脂点燃的火把,照亮了黑夜,也点燃了被侵略者压抑已久的怒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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